床板塌了,床上兩人毫無意外一起摔進坑裡,辛湄的腦袋還撞在床柱上,疼得眼淚都出來了。
一隻手忽然輕輕按住她腦袋的那顆包上,辛湄抬頭,對上一雙血紅卻溫柔的眼。
「胡鬧。」陸千喬低聲說著,一把將她從坑裡拉起來,掌心替她輕輕按摩腦袋上的腫塊。見她抬頭傻乎乎地盯著自己,他笑了笑,「疼得厲害?」
辛湄又激動了,兩眼又含淚了,嘴唇又顫抖了。
氣氛,這才是氣氛!
她一頭撲進他懷裡,腦袋像要鑽進去似的使勁蹭,眼淚鼻涕一起下來了,蹭得他胸前衣襟濕漉漉一大片。
「你醒了你醒了!」
曾經想好的,反覆預演的,要說的那麼多漂亮話,事到臨頭又全都忘了。除了重複這三個字,她什麼也想不起,也不願再想。
陸千喬按住她亂動的腦袋。
這種時候他依然笨拙地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好一遍遍替她揉著腦袋上的腫塊,再用袖子上乾淨的部分替她擦眼淚鼻涕。
他做了好長一個夢,娶了辛湄做妻子,過完平凡人的一輩子,圓滿而沒有遺憾的醒過來,面對的卻是她滔滔不絕的眼淚鼻涕。
夢裡那個賢惠而溫婉的辛湄,呃,果然……只是一個夢啊……
可是,這樣更好。
他的手指插_進她柔軟的頭髮里,替她將凌亂的辮子拆開,用手指細細梳理。
辛湄抬起不輸給他的紅眼睛,喃喃:「說點什麼啦……」
就她一個人在這邊激動蕩漾,氣氛都沒了。
陸千喬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,低聲道:「你睡一會兒,醒了再說。」
「我就不睡,你現在說。」
他想了想,耳根慢慢紅了,別過腦袋,聲音更低:「很……想你。」
「什麼?你嘴裡又沒塞蘿蔔,我聽不清呀!」
「……」
手指輕輕敲在她腦袋的腫塊上,趁她疼得一跳,陸千喬將她推開,徑自走向門口。
「乖,睡覺去。我在這裡,不會跑。」
「你現在就是在往外跑!」辛湄嘟起臉。
陸千喬破天荒給了她一個可以稱得上「甜蜜寵溺」的微笑,霎時晃花了她的眼。
「睡醒了,有好事說給你聽。」
……怎麼,好像有種神魂顛倒的感覺?辛湄紅著臉看他走出帳篷,好半天才回過神,扭頭看看塌了個坑的床,索性把被子鋪在地上,喚出秋月,縮在它翅膀下面睡了。
他說有好事說給她聽,到底是什麼呢?難道——是下定決心要和她洞房花燭,做真正的夫妻了?辛湄在秋月翅膀下面滾來滾去,春情勃發,在春夢中沉沉睡去。
陸千喬合上帳簾,一抬眼,便對上酈閔和酈閆先狂喜後複雜的眼神。
還是紅眼睛,證明力量覺醒不成功,比較好的是,他留著命,沒死。這種事倒也發生過,可是,心高氣傲的夫人要如何接受?她甚至專門空出一天的時間來這裡等待結果,以兩人對酈朝央的了解,她肯定是寧可自己兒子死了,也不要他一輩子做個不覺醒的廢物。
兩隻戰鬼默默無言地讓出一條路,眼睜睜看著他敲響那輛雪白馬車的門。
車門被拉開,一股冷風撲面而來,陸千喬微微一愣,卻見這本應狹窄的車廂里,冰雪料峭,寒風刺骨,竟是別有洞天的一個小小院落。
這種叫做袖裡乾坤的法術,陸千喬並不陌生,他的乾坤袋也與這個類似。在狹小的空間內另開闢一個廣闊而嶄新的洞天,是仙人常用的法術。
酈朝央並沒有像酈閔說得那樣在睡覺,非但沒睡,手裡反而拿著一根巨大的方天戟,額上汗水淋漓,院落的冰雪、樹木、亭台樓閣,全部化作了廢墟——她是在練功,像她這樣強大的戰鬼,不會有一刻鬆懈的機會。
酈朝央抓起放在一旁的雪白外衣,緩緩披在肩上,轉頭對著廢墟輕輕吹一口氣,它們瞬間又恢復成原本的模樣。尖而筆直衝向天空的屋頂,那是極西戰鬼原族特有的房屋模樣。她獨自坐在小亭里,開口:「過來,坐。」
陸千喬坐在她對面,她漆黑的雙目在對上他的紅眼睛之後,瞬間化作了血腥之色。
「你失敗了。」酈朝央定定看著他,「是覺醒中途被打斷的結果,那小丫頭壞了事。」
「與她無關。是我自己的緣故。」
「無聊的假設我不需要。覺醒失敗的戰鬼,活著便是恥辱,何況是我酈朝央的兒子。」
陸千喬靜靜看著她,無悲無喜,良久,方道:「恥辱是看如何活,而不是如何死。」
巨大的方天戟呼嘯而起,毫不留情向他胸口刺來。陸千喬飛快握住了戟尖,兩人的力量在方天戟上互相抗衡。
「……比先前長進些。」酈朝央冰冷地說著,「但完全不夠!」
她用力一推,他整個人連著方天戟一起狠狠倒飛了出去,砸入厚厚的冰雪裡。
「你空有戰鬼之名,卻沒有戰鬼的實力,還要和我說活著不恥辱!你要如何令我感到不恥辱?!」
她走上前,冷不防方天戟忽然跳起,箭一般反射向自己,來不及讓,她秀麗的長髮被削去一綹,飄散在冰雪之上。
陸千喬半蹲在對面,仰頭看著她,聲音沉穩:「我會活下去。」
酈朝央冷笑:「你可以活著!從此不再是我酈朝央的兒子!但那小丫頭犯得過錯太大,戰鬼一族不可饒恕她!」
方天戟划出銳目的光芒,怒濤般呼嘯而上。
陸千喬進去足有小半個時辰都沒出來,兩隻戰鬼在外面等得有些心焦,酈閆嘆道:「夫人不會真把少爺殺了吧?」
「我認為夫人會比較想殺掉辛小姐。」
酈閔回頭望一眼帳篷,這種脆弱的帳篷,夫人只要一根手指頭就能拆碎,順便把裡面的人弄成碎末……
「我看少爺好像很喜歡辛小姐,殺掉她,只怕他還是寧可自己死掉吧?」
他們戰鬼耳朵靈得很,帳篷里剛才發生什麼事,他們可都是聽得一清二楚……咳咳,就算不是故意偷聽,反正也還是聽到了。
「夫人嘴上雖然從來不說,但心底還是希望少爺能成功覺醒,為戰鬼一族延續強勁的血脈。這次覺醒不成功,主要緣故不在少爺本身,而是辛小姐搗亂……嗯,總之我看她很危險。」
酈閔話音未落,只聽一聲巨響,雪白的馬車頃刻間裂成了碎片,兩個人影鬼魅般沖了出來,撞在旁邊一座帳篷上,那無辜的帳篷瞬間就變成了渣渣。
「……大哥,你說得對。」酈閆感慨地看著那兩隻戰得驚天動地的戰鬼,「夫人果然是想殺辛小姐,我們還是避讓的好。」
他倆找了個比較靠譜的地方,一起蹲下來靜候母子相鬥的結果。
半空中響起銳利的呼嘯聲,方天戟被高高拋起來,散發出奪目的光華,對準了辛湄睡覺的那個帳篷,雷霆萬鈞地劈下。
黑色長鞭驟然甩出,硬生生拽住方天戟的去勢。陸千喬嘴角流下細細一行血,皺眉喚了一聲:「母親!」
酈朝央森然道:「你死,她生。她生,你就死!」
「母親,遷怒沒有意義。」
「唰」一聲,方天戟在帳篷上划了一道,帳篷頂瞬間就飛了,裡面一人一鳥睡得依舊不亦樂乎,完全沒發現外面戰得亂七八糟。
力量不曾完全覺醒的戰鬼無法架住酈朝央憤怒如濤的攻擊,長鞭發出響亮的崩斷聲,陸千喬一把甩了長鞭,落在地上將辛湄緊緊護在身下。
方天戟停在他背心三寸後的地方,他身上的血滴滴染紅了辛湄的衣服。她在做著美夢,不知呢喃著什麼,滿臉的無憂無慮。
酈朝央靜靜望著他,這一次他沒有對望,只是垂著頭,靜靜護著身下的沉睡的少女。
這情景有些熟悉……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,自己也曾因為要不顧一切追隨一個男人,被長輩追殺。當年她也曾用身體護住那個人,還沒有說過愛他,便已願意付出生命。
這一番戰鬼說不出口的情意,並不是人人都能夠懂得。所有打動人心的、美麗的、甜蜜的話語,他們永遠不會說。他們只會付出生命或者鮮血,默默地在後面護著,守著。
戰鬼只有這種笨拙的愛人方式。
……當年的那個人,沒有能夠懂得這些,一直懷疑她的情意,到死都不能釋然。
她又想起那個小姑娘無畏而清澈的眼神,她毫不猶豫地說過:【我陪著他。】
她是懂的吧?
酈朝央緩緩收了方天戟。
「千喬,這是我最後一次忍讓你。」她轉身便走,「我不想看見她,下次若再見,格殺勿論。」
雪白的馬車被他倆轟成了渣,她躍上嘯風驪的背,清叱一聲,漆黑的靈獸蹄下生出雷電,聲勢驚人地飛上雲端,眨眼便消失了。
酈閔酈閆鬆了一口氣,走到陸千喬面前,紛紛嘆氣:「少爺,你還是繼續做驃騎將軍吧,立些戰功,這樣夫人心裡也舒服些。這些年有狐一族日漸壯大,時常來挑釁,族人又日漸稀少凋零,夫人整日憂心,這次你覺醒又沒成功,她一定很傷心。你有空記得回族裡看看……嗯,辛小姐就別帶過去了,省得夫人發怒。」
兩人不敢耽誤,各自牽了靈獸追隨酈朝央而去。
辛湄醒過來的時候,天已經黑了,她被人抱去了另一個完好的帳篷里,睡在柔軟的床上。
翻個身,陸千喬就坐在自己身邊,換了一身衣裳,一隻手替她掖著被子,低頭靜靜看著她。
她嘻嘻一笑,把腦袋鑽進他懷裡,懶洋洋問他:「陸千喬,你要和我說什麼好事?現在我醒了,你儘管放馬過來。」
他眼角漾出一抹笑意,欲要說,卻又有些不自在,斟酌半晌,方緩緩說道:「母親走了,你睡著,沒能與她道別。」
「她肯定不會高興見到我吧?」辛湄想到那雙冰冷而血腥的紅眼,儘管她竭力剋制,但白痴也能看出她身上的殺氣,「我是不被婆婆喜歡的可憐媳婦。」
他含笑:「還不算媳婦……你還不算嫁給我,天地沒有拜,交杯酒沒有喝。」
呃,什麼意思?辛湄愕然抬頭看他。
他別過頭,有些赧然,耳朵慢慢紅了:「我是說……你、要不要……再來一次?」
辛湄愣了半天,歪頭一個字一個字琢磨他的話,忽然靈光一動,眼睛越瞪越大,嘴巴也越張越大,伸出一根顫巍巍的手指指著他,半晌說不出一個字。
「願意么?嫁給我。」他握住她的手,緊了緊。
她抖了良久,終於嚴肅且認真地說:「陸千喬,我認為,我們應當洞房花燭。」